天儿

希望大家快乐!

偷海-存档

和森又聊起来当年出合志的事情,看看能不能发出去,顺序是选路线的可能看起来有些乱…

白日失温

欲星移不常有跟小孩子肢体接触的机会。北冥觞出生后,他从北冥封宇怀里接过那流体似的软面团子,稍稍摇晃,也没仔细看这孩子的小脸,就略显生硬地把他递了回去。欲星移说摸起来像个暖水袋——不像蒸桑拿,也不像泡温泉,更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脱离了,灼烧的皮肤,温度在朝同一个方向走。

他躺在水族馆水纹荡漾的地板上叹息,胸部已经只会虚弱地轻微起伏。男孩扯着嗓子喊,“你怎么了!你醒醒啊!”人群在缓慢地围上来,没有人过来拽住这个毫无经验的小屁孩。他们眼睁睁看着他捧起地上人的脸,蛤蟆功似的要开始人工呼吸。男孩头上非人的角,急切地戳到欲星移的脸颊,不软不硬,像一块冰。工作人员终于出现,略带哄骗地让那孩子让开。欲星移摸到了细瘦的手指,在自己无力握起的指间颤抖,泪水落到手背上的一瞬就变得冰凉。

我应该说几句话……欲星移的眼里只剩下游荡的水光,他感觉自己的温度变得滚烫。

欲星移的心脏格外剧烈地跳动了一次。

“他一会儿肯定醒,没什么大碍。”医生瞥向床上的人,“营养不良,不严重,刚刚受什么刺激了?”

站在床前的男孩正盯着欲星移的眼皮看,屋里的沉寂让他明白这问题是给自己的,“我不知道。”

北冥封宇蹲下来,帮他抹掉眼角的泪水痕迹,“当时是不是人很多?”

男孩张了张嘴,扭头看了眼床上的人,咬着嘴唇,不敢看向男人的眼睛,“嗯。很挤。我们被挤散了。”

“挤晕了,这有可能吗?”

医生发出一声不屑的气音,“等他醒了问吧。他前几天来过一次,说自己耳鸣,最近工作很多?”

“好像没有很多。梦虬孙,来,先带你去吃饭然后送你回去……”

“我要在这!”男孩被两个大人投来的目光压得退到床边,紧攥着床单,“我不饿,欲星移给我买甜筒了。”

“那不行,零食能吃饱吗?”

“我不饿!”他的帽子在慌乱中被挤掉,一头杂乱的卷毛已经肆意地炸成一朵云,“谢,谢谢。我就呆在这里。”

两个周前,欲星移受族里长辈所托把那个叫梦虬孙的小孩领回来,硬邦邦的一个小榔头不肯牵手,还上来抢着拎行李,把欲星移的包都拿了去。从乱糟糟的头发到瘦得皮包骨的小腿,这孩子像个刚孵出来的小鸡仔,说他已经十二岁,欲星移觉得至少多报了六岁。在他的额头上有一只龙角似的透明凸起,,似乎是蓝色的。欲星移一开始以为这是什么病,想询问详情,刚开口却马上被一声“晦气”喝住,在村里溜达两圈,连比梦虬孙小的孩子都会用那叉腰吐痰的架势喊,“晦气!”

“喂!”欲星移的脸被糊了一巴掌,“你醒着吧!”

欲星移颇有活力地坐起来,“醒着。”

“为什么要装睡?”

“嗯——帮我拿一下眼镜。谢谢。”欲星移晃晃脑袋,“你想吃什么?”

“你!你到底有没有事!”

“可能有事。但现在这不是问题。”欲星移下床,拿上外套钥匙打开门,探出头去观察一番,“我说跑,我们就跑。你想吃什么?”

梦虬孙拽着他的衣服,显然觉得这张病床比欲星移的嘴靠谱很多。他仰着脖子,想仔细从欲星移已经恢复血色的嘴唇发现一些端倪。男孩松开手,低着头嘟囔,“我还没有真的‘晦气’过!我只觉得他们那么喊我是在赶我走,我也早就打算要走了!没有你来我也会走的……”

“想什么呢,那是我装的。”

“啊?”

“从晕倒开始就是我装的。你来了这么久,我们也没说过几句话。你这么担心我,我就放心了。”梦虬孙吞了哑药似的,眼珠子要瞪出来,“我可不信!”

“不信就算了。你真的不饿吗,堂、弟?”欲星移第一次说出这两个字,咬得略微重了。他折回去,从床边的柜子里翻出来个无菌帽给梦虬孙套上,“走。”

“你不怕吗!”梦虬孙跑得很快,扭回头冲着他大喊。

欲星移装作没有听到。

刚刚他与梦虬孙走散,没有急着去找人。来水族馆是同事给的票,欲星移倒也享受这假期。玻璃上映出他的脸,梦虬孙小小的影子在水箱里,随着鱼群的来去愈加模糊。他没有跟任何人说,在夜里因为好奇偷偷触碰了这孩子的角后,欲星移的耳畔似乎被纹上了一处海滩,浪花在沙地上逝去的声音,呼吸似的永不歇止。他没有因此失眠,但梦境变得漫长无边,延伸出去没有重点的海岸线,他每夜每夜都在毫无目的地一直走,甚至无法让自己停下。

欲星移隐约听见那孩子在呼唤自己,叫着大名。他暗自笑笑,倒是想象不出来那孩子叫哥的样子。耳中海浪的声音骤然变得激烈,欲星移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立马捂上耳朵确认不是水族馆的声音。他被海水的轰鸣声震到脚底发软,想要扶一下玻璃缸壁,却发觉自己已经到了玻璃的另一侧。

他竟正呆在水箱里。

水从口鼻不断灌入,欲星移甚至来不及看清周围,耳朵就像被水捂得严严实实。他忽然明白了村里的人是什么意思。他们都在某一刻做了同样的梦,一个可怖,且只与一人相关的梦。在那一瞬,欲星移能看到的只有向自己跑来的梦虬孙。

“这不是晦气。”他在出租车上说。昏昏欲睡的梦虬孙猛得睁开眼睛,新买的帽子没能盖住那只角发出的微光。欲星移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梦虬孙看着他浮在半空的手,脚尖碾在车底,眼睛亮了又暗,将他们买的蛋烘糕递过去。他的袖子滑落到胳膊肘,露出了一丛密密麻麻,发着微光的鳞片。

蛋烘糕掉落。鳞片有光滑的触感,欲星移刚刚才在水箱里的噩梦里见过它们——淹没一切的水中,隐约有一条小溪般流动着的光芒。梦虬孙发疯似的要把它们直接扒下来,欲星移本能地上去握住有鳞片覆盖的那只胳膊,被抓出几道白痕。

“这不行……这不行!!!”梦虬孙尖叫着,“只有那个就已经够了!!”

欲星移在他哭喊的间隔跟司机道歉,到家门口连拖带拽把梦虬孙拉下来。梦虬孙坐在沙发上,泪水把耳朵边的头发都浸透了。欲星移看了眼全是未接来电的手机,将皮鞋踢到墙角,坐到梦虬孙旁边。

角是冷的,鳞片也很冷。梦虬孙的手还放在欲星移手里,闹腾一路,手心接触的地方有些粘腻地滚烫。梦虬孙主动将手抽出去,吸吸鼻涕,站起来时摇晃了一下。

“你去哪?”

“做饭。”梦虬孙使劲拽袖子,拽到手里紧紧攥着,遮挡住所有的鳞片,“我要去上学,我要读书。我还想骑自行车。”

“嗯。”

“你知道什么都要告诉我,——不能瞒我。不然,我就!”他似乎找不出任何可以威胁欲星移的条件,“我就……”

“我答应你。”

梦虬孙看着欲星移那张好看的脸,胸腔一股气涌上来,在没开灯的客厅里哭成一个小孩子,一个因为要不到糖吃而哭的孩子,一个因为不想上学而哭的孩子,一个从来没有想过未来是何物的孩子。

海浪的泣声渐渐在高楼上歇止。欲星移终于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头。

 

“成人”

“欲星移!”

如果把北冥封宇给梦虬孙的成年礼物拿过来堂而皇之地宣称这是自己准备的,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后果。欲星移摇摇脑袋,马上伸出一只脚出门。身后的声音更加急躁地砸过来,“欲星移!”

“我要迟到了。”

“啥鬼!你还穿着拖鞋!”

欲星移的脚趾耸动,这是事实。僵硬的肩膀塌了下来,欲星移坐到门口的凳子上,看着穿着校服的梦虬孙拉开鞋柜,拿出两双鞋。一双刷了很多次的球鞋,一双皮鞋。

“这双太花哨了,今天做评委,换那双。”梦虬孙扔鞋到他脚下,自己坐到他旁边,欲星移被挤得半个屁股出去,“你是不是又长个了?”

“嗯,有点。”

“这一年长了多少?”

“十……”梦虬孙犹豫,“十五厘米。”他看向欲星移的眼睛,“正常吗?”

“嗯,还可以。你要是到我这个年纪,再长十五厘米,才不是正常人。”欲星移一条条地整理衣服的褶皱,还要再擦眼镜,被梦虬孙拖着出门扔到自行车后座上,“磨叽!”

梦虬孙的毛线帽在到学校前都会扣在欲星移的脑袋上,因为梦虬孙说欲星移感冒之后特别烦人。这个时间出门,早餐店的笼屉在门外自顾自冒着白气,老板还在忙碌,客人零零散散。欲星移曾经提议过早上梦虬孙先去上学,自己多睡一会儿。在连续睡到日上三竿数次之后,欲星移决定还是服从梦虬孙的生物钟。

寒风让面颊肌肉拒绝张开嘴。欲星移抓着梦虬孙的腰,回头向东方望去,冬日的薄光正在淡化黑夜,但在太阳完全跳出来的时候,他就会被人群与楼房完全遮挡住视线了。今天是梦虬孙的十八岁生日。他在一年内从一个皱巴巴的小孩长成了比欲星移还高一点的少年,还好身边的人都不会多想,只是惊叹这家伙的基因,并称赞欲星移作为一个单身男人的养孩子能力。梦虬孙听见这种话总是嗤之以鼻,到欲星移说相亲时要带着他的时候就是三挂鞭炮一起点了,恨不得直接拎起欲星移的脚帮他倒倒脑子里的水。如果地上出现破碎的碗,或者有不堪其扰的邻居找上门来,才是发生过一顿“正经”的争吵。在欲星移又一次接住砸到自己脸上的枕头,倒在沙发上咯咯笑时,他和拿着炒菜铲子的梦虬孙都觉察到了在房间里蔓延的气息。然后梦虬孙会像从瀑布上跳下一般安静下来。欲星移会悠悠地问起,最近有变化吗?梦虬孙会很重地摇头。尽管他的角一直在随着年岁增长变大。

“生日想要什么?”梦虬孙端着豆浆和包子过来,拯救了被欲星移折磨的两双方便筷子,“都18岁了。”

“不要。”

“给你个红包。”

“要大的。”

“嗯。”欲星移被梦虬孙瞪了,又笑眯眯起来,“是我硬要塞给你的,不是你自己要的。”

“欲星移!”梦虬孙抢过欲星移掰坏的第三双筷子,“每年都一样,成年也没必要弄这些东西。这生日不也是你乱编的?”

“唔——”欲星移摘下被白雾铺满的眼镜,“嗯。是。”

他们又生出了那种沉默。梦虬孙看着面前的碗,天不算黑的清晨,灯下的影子轮廓逐渐模糊。欲星移趴碗边呼噜噜喝了一大口。“真烦人。”梦虬孙嘟囔着,跟欲星移一起端起了碗。

欲星移从未自称为唯物论者。梦虬孙曾经溜进过大学校园来听他讲那些神话故事。听了一节课就在后排睡着,被欲星移敲脑门弄醒,起来抱怨他就是在家拿自己当听众练手,讲得一模一样。欲星移说那你再呆两节课,听我去讲正经的历史,保证一点儿都没听过。于是梦虬孙睡死了过去。他曾经瞒着梦虬孙独自返乡,发现那里的人已然全部忘记了梦虬孙的存在。看够了村民澄澈的眼睛,欲星移溜达到海边,点了根烟。如果梦虬孙在这里,说不定还能看到水族馆那日看到的幻象。他脱掉鞋袜,深冬的海水冻得他浑身打颤。

族里的长辈还没失去记忆时,曾经对他说,梦虬孙是他父母在海上生出来的。他的父母不久就被海浪卷走,所以这家伙的角肯定有问题。欲星移蹲在门槛上问,那为什么要让我接走他呢?就不怕我出事吗?长辈刚刚的义愤填膺瞬间消逝,他呆站在那里,眼睛牢牢朝海的方向望去。尽管在这里连海鸥都被挡得严严实实。

“我是说,您看,我们确实很久没有联系了,我多少年前回来,也完全没有人跟我说过‘你有个堂弟在这,没爹没娘’。我没有指责任何人的意思,但为什么是我?”他看到长辈呆立着,仍然不想放弃,“除了他父母的死因,还有什么原因吗?”

“水……”

“您说什么?”

“水漫……到……”

欲星移感觉灵魂在体内猛烈挣扎了一次,他跌倒在海水里,疯狂呼吸着海蛎子味儿的空气。拖着湿透的棉裤回去时,他随口跟沙滩上偷偷议论他许久的几个小孩搭话,水挺深的,不要往里走哦。大点的那个孩子露出了看傻子的神情,拉着几个小的要跑,只有一个摇了摇头。欲星移回去,请了感冒假,在床上吃着粥挨梦虬孙骂,顺便宣布,“我知道你的生日了,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

“啥鬼?你自己编的?”

“差不多。对了,老家那个海,你小时候去过?”

欲星移不记得梦虬孙怎么回答的,只能记起一些耳畔瞬间响起的海浪吼声。他嚼着粥里的榨菜丝,“怪不得村里孩子那么看我,不细想真反应不过来,那隔壁是个村子,哪里来的海?”

“你经历这种事都不会瘆得慌?”

“除了你和我,谁都摸不到那片海。”欲星移拿勺子尾巴戳他脸,“免费的旅游区。”

“免费的感冒区!那片海只有冬天,偶尔还会结冰。你往里面踩,你到底聪不聪明啊?”

“哈,我允许你用说脏话的方式骂我智商不行。”

“吃你的粥吧!”梦虬孙往他的粥里又扔了两根咸菜。欲星移知道他难受得要死,可能已经在掉眼泪,就没凑过去看他的脸。他摸到梦虬孙脸上的一片滑腻,砂纸打磨似的拿手擦,顺便躲开这家伙一个向上的头槌,“我闭着眼哦,什么都看不见。”

“傻逼……”

“嗯,嗯。”

梦虬孙当然不想长大,他看到昆虫的拟态变化都会感同身受地跑去呕吐。欲星移梦见水槽里闪着熟悉微光的鳞片浸泡在血液里的那晚,惊醒后他去接水喝,碰见梦虬孙从厨房里出来,还慌忙地把胳膊藏在身后。欲星移仔细检查过,没有留疤。他没有问这到底是不是梦虬孙自己扯掉的。后来无意发现梦虬孙削苹果削出来的伤口也会急速愈合,欲星移把梦虬孙的长袖睡衣全部换成了短袖的。反正你大冬天穿裤衩也不冷!欲星移说着,瞥向他裸露的四肢。梦虬孙也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任他做观察日记去了。

“红包,红包……”

“老师,要发红包吗?”

“你不想报我的研究生,还在这跟我要红包?”欲星移转过椅子来,“来找我有事?”

“您评上博导之后,我还没来过……”平刘海的青年挠了挠额角,“我家人寄来的橘子,给您送点。”

“嗯,你坐。”

“我就不……”

“坐。”欲星移噌噌跑到前面来,给他拉出个椅子,“砚寒清,我有事请教你。”

砚寒清看起来很想跳窗。欲星移坐得太近了,他只能老老实实坐下,“您说。”

“你十八岁那阵,是怎么想的?有没有那种,一下子成人了的感觉?”

“那怎么会!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家里停水停电,家人都不在家,我也没有几个朋友。我自己出去在快餐店看了一晚上的书,跟以往的每一个生日,或者说每一天,都差不多……老师问这种问题,您就没过过十八岁生日吗?”

“当然。而且说实在的,跟你的差不多。”欲星移靠在椅子上,看向天花板的灯,看到眼睛出现重影,“一般人很少能有自我评价为‘我现在是成年人了‘的一瞬间。”

“嗯,‘我真的变成很糟糕的人了’,这种时刻比较常见。”

“那如果像我们所说的老中青,人活到每个阶段都没有过渡……”

“就像游戏里的进化一样。或者,如果间隔很久才见一个人,也会有这个功效。”

欲星移接过砚寒清剥好的橘子,“如果真的是这样,你会觉得奇怪吗?”

“我不知道。”砚寒清没有一开始那样正襟危坐了,“也许我会很不期待那一天的到来。时间……还是慢慢放水的好。但可能这就会像突然接到个通知你去局子一趟,或者得了诺贝尔奖的电话一样,来了……”

“也只能接起来。”梦虬孙很讨厌主动接电话。欲星移没有沉思多久,他抓住已经准备好一套说辞马上要夺门而出的砚寒清,“来,说说你不想上学了的问题。”

梦虬孙脑袋瓜还算聪明,落了这么多年的课,跌跌撞撞直升到了高一。他坚持要上完晚自习再回家,欲星移只能依他,下班时搭车或是坐公交回去。北冥封宇曾经劝他去考驾照然后买辆小车,干什么都方便。第二天欲星移坐在梦虬孙的自行车上,半路掉链子了,他看着梦虬孙三两下修好车,递纸过去让他擦满手的机油。最后还是没去驾校。一辆车造成的变动太大了,他这么说。

鞋,送他一双鞋可能也行。现在穿的那双有点旧了。欲星移在路灯下站定,摸摸脑袋,没有毛线帽子。像定时服药一样,他默念道,“这个地方是没有海的”。今年夏天,某天他叫住正要出门的梦虬孙,说我也要去超市。他们拎着东西回来的路上瓢泼大雨冒出来拦路,梦虬孙把自己的外套扔到欲星移头上就抓着他往屋檐下面跑。雨完全绕过了梦虬孙的存在。欲星移浑身湿透,在假期没有涂发胶的头发正柳条似的往下滴水,顺着胳膊往一身干爽的梦虬孙手心钻。梦虬孙大概知道欲星移只是愿意看到他开口倾诉,而不是期待。所以沉默。又是沉默。他忍不住低头,直直迎上欲星移的笑。

“至少你洗澡时还是正常的。”

梦虬孙翻白眼。过了一会儿他靠到潮湿的墙上,“你是怎么知道的?”

欲星移有些惊讶,他咧嘴大笑起来,“我偷看你洗澡啊,堂弟。”

“欲星移!”梦虬孙自取不快。猛得一声惊雷路过,雨骤然变得更大了。他一下子失了跟欲星移骂的力气,盯着细细密密的雨帘,被欲星移拉了拉衣角。梦虬孙坐下,头埋在膝盖中间。欲星移还湿漉漉的手掌在他的胳膊上留下个印子,比这暴雨溅进来的水汽还要冰凉。雨渐渐停了。

“欲星移!”梦虬孙收了声音,“睡了吗……”

“没有。完全没有。”

“我才想起来,明天是元旦。”

“恭喜你,你学傻了。”欲星移打开客厅的灯,“你要等零点吗?老年人可陪不了你。”

“不要。我很累了。”梦虬孙顿了顿,“明天会有烟花回放吗?”

“嗯。你想看现场的吗?”

梦虬孙打着哈欠,把书包扔到一边,“没有。欲星移,你也该睡了。”

“等……”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真的,欲星移。”梦虬孙挠着他那头卷发,“成人能算什么东西?要说正常人,成人的时候也都在做不一样的事……我也不在意了。我以后也不会磨角了……”

“你磨过你的角?”

“……我想开了!”梦虬孙跟那天从水族馆回来的时候一样,只给欲星移一个模糊的轮廓,“虽然我一直觉得你也很奇怪,但是……就这样吧,我已经足够普通了。”

“普通人才要过生日。”

“那也明天再说。”

欲星移的耳朵里又被灌入连绵不断的海浪声音,他没敢直接上手掏耳朵,大着声音,他说,“好,我们明早就能看烟花回放了。”

梦虬孙突然开始逐渐远离欲星移。欲星移看不清他的眼睛,回头要找眼镜,被梦虬孙喝住,“欲星移!”

“嗯,等一下。”

“我!我!”

“怎么了?我还没找到眼镜……”

海浪声停止了。欲星移一瞬被月光夺走了听力,他看到白亮亮的房间里,梦虬孙摸着自己的额头,表情扭曲得像第一次吃柠檬就啃了一大口。

“它不见了!!

欲星移回过神,梦虬孙已经冲到他面前,抓起他的手摸自己的额头,“你看,这个,没了!它没了!我不想让它在,它就消失了!”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成人……这是成人!对吧!欲星移!”

欲星移捧起他的满脸泪水。他想起最初在水族馆时,灌入喉咙眼的那股海水味道。在他被噩梦折磨的那段时间,还有一个象牙似的工艺品被砂纸打磨,打磨得越来越像鸡血石的梦,只不过打磨的声音被替换成了潮汐声。他忽然明白了,六年前在水箱前昏迷的自己,究竟挣扎着想要对哭泣的小孩说些什么。

“是的……这都是一定要发生的事。放心了?”

梦虬孙从狂喜中回过神来,立马转向一边挡住脸,“嗯。”他闷闷地回答。他抹着鼻涕,去找刚刚跑丢的左脚拖鞋,“你去睡吧,我要收拾一下作业。”

“梦虬孙。”

“嗯?”

耳中的潮汐声还未离去,只不过变得格外平缓而安宁,像篮中熟睡婴儿的呼吸。欲星移知道,现在,外面是没有一丝云彩的晴天。梦虬孙无法脱离他的命运,就像欲星移注定要被这片海缠住。他隐隐约约觉察出这是一份诅咒,从梦虬孙身上直直蔓延到了自己的脖颈。

梦虬孙是无法“成人”的。

“没事。我的眼镜好像碎了。在地上。能帮我找一下吗?”

 

香蕉与鱼(分支一)

“我~踩~到了~~自己扔的~香~焦~皮~”

欲星移调整姿势,颇为无效地让屁股朝另一个方向转转,他换了另一个调子,“我踩到了……自己扔的……香蕉皮……”

梦虬孙进门的时候听见他的声音,面无波澜地将旁边躺椅上的枕头塞到他背后,坐下开始剥香蕉,“欲星移。”

“嗯?”

“一般人干了这事,都会不想再吃香蕉吧。至少在一段时间内。”

“我现在躺在床上,完全没有被自己扔的香蕉皮绊倒的风险了。”

“是。”梦虬孙站起来,俯身贴到他额头上,“还行。”

“我没发烧。”

“你脑震荡。”

“是!”

梦虬孙问过医生,欲星移是不是就这么傻了。鸩医生说我觉得他是装的,你觉得呢?梦虬孙没说话,看着唱歌的欲星移,剥开一根香蕉。欲星移紧紧盯着他,看到他目光转过来,还会眯眯笑,笑得像楼下凶巴巴大叔找回童年玩具时的模样。这时他已经脱离了急乎乎要让欲星移恢复智商的心态,问过其他人后,更是发现欲星移在他们面前根本不傻。

“你这样不行,欲星移!”梦虬孙骂他,“你哪是这种人啊!我膈应!恶心!”

欲星移往脸上洒水,“我养的儿子跟人跑了!苍天啊——”叫唤着就咳嗽起来,说自己反胃头晕,“梦虬孙。”

“干嘛?”

“我得回家。”

“不行。”

“真的。有一种直觉正在驱使着我,在这呆着我会死。”

“别想了,睡你的觉。”

“你还要回去上班吗?”

“当然了。”

“翘了吧。”欲星移又试图翻身,“你去买个推子,超市或者理发店的都行,过来帮我把头发全剃了,现在这个阴阳头,怪不吉利。”

梦虬孙第一次笑出声,“那不还挺潮的!”

欲星移要来面镜子,看着浮肿的脸和黑眼圈,还有被粗鲁地撸向一侧的阴阳头,“我给你找不了后妈了。或者后嫂子,或者……”

“你就算不这样,就现在这德行,菩萨也不愿救你!”梦虬孙绕过他吊起来的石膏腿,去按摩另一根完全不老实的,“欲星移,你是紧张还是害怕?不是都说了吗,手术失败率极低,只要乖乖配合恢复就不会有事……”

“我想回家。”

“欲星移!”

床上的家伙眨眨眼,伸出手勾勾,让梦虬孙坐到他面前,“我刚刚心脏又多跳了一次。”

“你就是怕了!”

“也许吧。”欲星移张嘴,梦虬孙递插了吸管的水杯过去,“你这两天怎么样?”

“被你折磨着呢,还能怎么样?”

“我说你胸口那片鳞。”

“哦……”梦虬孙摸向鼓起一块的那里,“我还以为很快就会浑身长满这个,没想到就这样不动弹了。”

“要不然你也做个手术?”

“啥?把这割了?”梦虬孙嗤之以鼻,“你要怎么和医生解释,说这是角质层?”

“也不是不行。如果你被抓去做人体实验了,我先收钱,然后你找机会打昏他们跑出来吧。”

“你在这卖驴呢?”梦虬孙想扇他脑门,还好刹住了,“等我哪天真浑身长满鳞片,我马上变成一条龙飞走。”他自嘲似的笑笑,“剑无极前几天说去海边游泳,我说你病了,不行。”

“真抱歉啊,让你被迫来照顾我。”欲星移歪着头,忽然压低声音,“你去把门锁上,然后把衣服脱了过来。”

“你又要干嘛!”

骂着欲星移变态,梦虬孙还是把上衣全脱了,露出心口上的一片鳞。随着那熟悉颜色的闪烁,欲星移耳中的潮汐又轻轻地开始来回往复。水族馆里的那束溪流似的光芒,倒是很像……

“你刚刚说变成龙?”

“啊?是啊。”

“嗯,嗯。”欲星移看着梦虬孙通红的脸,“还好我摔倒的时候你是在洗澡,才能让我看到你奔跑的裸体。不然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烦死了,你根本就没想过要管我,我变成人还是变成龙或者是变成怪物你都完全无所谓吧。”梦虬孙挑眉,“不,你应该更恶心一点,你甚至希望我直接变成‘那种东西’,虽然不知道你的理由……”他拿着水果刀,折叠又打开,“你说说?”

“我说了你也不会信的。”欲星移微笑,“说了你又会跳起来。”

“这房顶又不矮。”梦虬孙踹踹他的床,“快说。”

“从我多年的噩梦经验来看,我们可能五百年前就认识。这不是胡编的,你说要听就耐心听下去。五百年前是个虚数,实际上一千年前,两千年前都有可能……你偷偷拔自己鳞片的时候,还有磨角的时候,我都知道。因为我会做噩梦。这没有太大影响,我睡眠质量不错。一开始隐隐约约的,我偶尔能听见海的声音,后来从某个时间点开始,我只要在你身边,就会感觉自己到了海边。”欲星移眨眨眼,“还挺浪漫的吧?”

“恶心。”

“你会变成龙的,梦虬孙。鳞片很漂亮。从老家那帮人的样子来看,你的出现意味着有场灾难要发生。从我的噩梦体验来说,大概率是要发水灾了。”

“我懂了,你那次昏倒,是‘溺水’。”

“所以从你控制下雨的能力来说……”

“我是生出来到这治水的?”

“你是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

“我呸!”梦虬孙拿香蕉堵他嘴,“你就是把我养着做天气预报吧!这种破事你他妈的不早告诉我……”

“我不躺在这说你能信我?”

“那……”梦虬孙咂嘴,“那——我就在这等着水灾来,我让雨停,然后呢?欲星移,你是怎么想的?”

“你还可以和我一起住嘛。”

“滚。你又不是没钱,雇保姆去!”梦虬孙穿上上衣,在屋里绕了一圈,看见欲星移盯着他,有些讶异的样子,“干啥?”

“你很平静。”

“你觉得我会发疯?”梦虬孙咧嘴笑,“我确实疯了一阵。后来隐隐约约地看见些东西。你做噩梦动静可大了!再仔细一想,我从来没有过多平静的生活,再怎么努力都像是蹦着要抓住飞走的气球。即使真的不是人了……”

“别想了。就希望你如果变得很大,食量也不要翻番。”

“我不想跟你住了。你想继续做噩梦啊?”

“唔……”

“行了,欲星移。你是不是觉得,是你做过什么,让我诅咒了你,拖着你和我共苦?”

“依我看到的确实是这样。”欲星移戳戳他的胸口,“也不是很清楚,说不定我是自愿的。其实水灾这种事让我说出口我都觉得很奇怪,毕竟我并不相信会有——但相对来说,如果我拒绝这种想法,那就说明,这个灾难可能会以其他的方式出现。最好的情况下,它跟除了我们两个以外的人都没有关系。”

“无所谓。我觉得我离你越远,我们两个都越安全。等你好了就忘了我吧。”

“你至少得送我回家。”

“手术前不可能。”梦虬孙斩钉截铁。

“做完手术。”

“好。”

欲星移恢复得很好。梦虬孙带来换洗的衣服他都不想换,穿着病号服套上外套就闹着要回去。跟医生打了个招呼,办完手续,梦虬孙用轮椅推着欲星移往家走,路上被交警叫住了。

“小兄弟,你从这左拐吧,走那条路。前面出了点事故,人行道上都是残渣,我估计你这样过不去。”

欲星移抬抬下巴,梦虬孙颇为用力地叹气,去众人围着的地方看了两眼跑回来,“嗬,这事故可真严重。”

“有伤亡吗?”

“车完全变形,司机送医院了。他开着车直接冲到人行道上,还好没人站在那。否则……”梦虬孙推着轮椅拐弯,“话说你之前说想吃什么?糖醋小排?”

 

雾色茫茫(结局一)

婚礼宾客的欢呼声蒙了层膜似的从远处飘来,像湮没在海浪中的惊呼,起了又淡。欲星移在坏了两盏灯的昏暗走廊里,脚下是厚厚的地毯。哒,哒,哒。清脆的声音回荡在这里。他跟他的手杖相伴了三年有余,某次事故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后遗症。欲星移偶尔觉得自己也许只是心理作用,将手杖扔到一边昂首挺胸地迈出一步,最后只能被慌忙冲进办公室的学生扶起。他每次都笑着说,“我踩到了香蕉皮。”

四年前,梦虬孙离开了欲星移的家,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北冥封宇执意要找他回来,说这么多年了,没有什么说不开的,欲星移说就是因为有太多、太多年,所以完全不用说开了。他晃晃手杖,说他听见敲门声,发现这玩意儿插在门口的葱堆里。手杖里面藏着的留言在一年后才被不小心摔出来,“别用”。欲星移摇着头将杖子组装好,手心接触到表面时,他聆听着耳中响起的,仿佛从未歇止过的海浪声。梦虬孙上初中的时候,他的老师布置了一项作业,让大家眼睛蒙上布,体验盲人出门行走的困难。梦虬孙没出门就打翻了鞋架,蹦起来用手蒙上了低声笑着的欲星移的眼睛。那时的海浪声,就与抚摸手杖时响起的一般安详。被摩挲许久,木头雕作的拐杖顶部油光发亮。欲星移拄着它站在公交车站,永远能看到车轮下碾出的细碎浪花。

哒,哒,哒。欲星移停下脚步,看向拐角。“也许你应该停止给我的拐杖配音了,堂弟。”梦虬孙插着兜从卫生间出来,“哟。”

欲星移等着他走过来,“你的口技越来越好了。昨天凌晨在我家楼下狂叫的猫是你吗?”

“不是。”梦虬孙抬起他的手,充做欲星移的手杖,把他送回会场,“我还没有学到那么逼真。几年没见了?”

“好几年了。你最近怎么样?”

“还可以吧。搬了个家,放了点毒蛇遍布的传闻出去,暂时不会有人来打扰。”梦虬孙摘下帽子,低头让欲星移看,“能看出来吧?”

“更……透明了?”欲星移伸手触摸,指尖在那硬质的角上竟激起一阵涟漪,光线流转,“唉。”

“叹什么气?”

“我再多问,你也不会讲实话了吧?”

“当然。”梦虬孙在看欲星移的掌纹,“但你想问什么?”

“唔——钱够用吗,饿肚子了吗……这样问是不是比较好。”

“欲星移,恶心!”梦虬孙笑得开心,“我试验过了,现在不吃饭也可以活。”

“喝西北风?我也想。我想过清闲的日子啊。”

“我呸!你就是那种,退休了钱够花,也还得去捡破烂的老头!”

“唉,我已经是老头了呀。”欲星移探头看看会场里,被聚光灯照耀着的新人,“他们给你留座位了,你这就要走?”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我——”欲星移眨眨眼。这走廊愈加昏暗,欲星移把梦虬孙的兜帽拽上来,盖住那发光的角,“我也不知道。你那片鳞怎么样了?”

梦虬孙习惯性地将角盖得再严实些,“你后来还回过老家吧。”

“瘸了之后就再也没去过,怎么了?”

“那里变成旅游景点了。有一条溪水,阳光下发五彩的光,早年断流,最近又恢复了。”

“不会是你的洗澡水吧?”

“你什么都知道我还在这费什么话?”梦虬孙翻了个大白眼,“你还记得吧,那片海会发光,而且——”

“除了我们谁都看不见。”

“嗯。那大概是和我的祖辈,就是,成为了龙的那些人,有关系。所以大概我的一部分早就已经在里面了。”梦虬孙摸着自己的胸口,“我回那里本来是想找一点我是你的救命恩人的证据——”

“真的吗?”

“我不知道,我瞎蒙的!”

“如果真的是,你要我怎么感谢你?”欲星移笑眯眯的,“我也没有什么能给你的。”

“你本来就欠我的!”梦虬孙把他推到墙上,用手指头使劲戳他的脑门子,“我揍过很多人,都很解气,但揍你应该不怎么解气。再说,如果你几百年前是棵草,我给你浇了水,说什么报恩,也很——”

“不要说了。”欲星移的脸惨烈地皱成一团,“我懂了,真的。这个比喻没有必要。”

梦虬孙不知道自己哪句话终于赢了欲星移一局,也难得兴奋,“你回去吧,我在这等一会儿那家伙,跟他说点事就走了。”

“去哪?”

“你管我?”

“嗯……我听说今年的雨季会延续很久。”

“现代科技真靠谱,是吧?”梦虬孙不耐烦地摆摆手,“快走吧你!”

“把手杖给我。我走不了路。”

“你那是心理作用。这不是站得挺好吗?”

“给我。”欲星移的眼睛很澄澈,“镇宅用的。”

梦虬孙骂骂咧咧地扔给他,“中间那里快折了,你迟早得换个正经的。”

“嗯。再见。”欲星移拎着拐杖走了两步,他回过头,戴着兜帽的梦虬孙也在看他。欲星移在脑袋后面比划了两下,梦虬孙瞪着眼睛,学着他的动作将帽子扯下来,露出那纠缠自己一生的角。它让他隐于黑暗,却又在其中散发着微光。欲星移冲他点点头,回到了人声鼎沸的海浪中。

后来欲星移被北冥觞领到一家生意颇好的火锅店,说这是梦虬孙开的,临走前托付给他了。欲星移问梦虬孙哪来的钱?北冥觞说他在那胡扯,说什么卖发光祈福湖水攒的本金,钱哪那么好赚?欲星移被酸梅汤呛进鼻腔,结结实实地咳嗽了一阵。路边的墙上还留有之前洪涝过后水漫过的痕迹,这城市在那之后就蔓延着太阳晒不干的潮湿气息。水漫上来时,电动车的警报声此起彼伏,欲星移窝在办公室里,被掀翻的伞在角落滴水。他摸着手杖闭上眼,海浪的声音愈来愈烈,像能击破礁石,打碎海鸟的翅膀。他就像昨天刚刚在水族馆的水箱前昏过去一般,熟悉的彩色光芒在紧闭的眼睛前游荡。

“老天保佑!”所有人都在这么说,“真是老天保佑!”欲星移看着耀眼于水面之上的太阳,耳畔一片空旷。海浪声消失了。雾气倏得蒙住欲星移的眼睛。他摘下眼镜,细细地擦着。戴上,还会再有雾,摘了,什么也看不见。正犹豫着,他被踩到香蕉皮的服务员撞掉了眼镜,那倒霉蛋扶着桌台刚站稳,就听到了脚下传来的碎裂声。

“嗯,我眼镜确实该换了。”欲星移想努力看清碎片,却觉得雾气像海上的薄雾一般蔓延。不,没有,梦虬孙当然不会消失。欲星移知道,他顶多是褪去了一身的鳞,如愿以偿地被这灾难剥除了宿命的呼唤。也许只剩下了他的角,他穿过崭新运动鞋的脚会踏上云层,尽情畅饮过啤酒,也会品尝到四季的风。只是没有人会再见到他,像他的祖先,还有曾经的他自己一样——或者也许,也包括曾经的欲星移。

他朝他挥挥手,“再见!”

就像听到了大海的回声般平静,欲星移将一片牛肉沾满酱料,一口吞了下去。

 

 

起搏闪电(分支二)

北冥觞曾经在小学时收到过一件当时的他认为很帅气的外套。在他的脑海里,等他的腿长得能让他跨上摩托车,或者在众人遇到危险,他拿起手边的折凳一击就打败了歹徒时,这件衣服会更帅,帅上加帅。他为这衣服哭了两次,第一次是远方亲戚看号码不对,要直接把礼物收回,送给他等价红包;第二次是他爸要把这衣服拿走,送给一个他一次也没见过的小孩。后来梦虬孙从衣柜里拿出来这件外套给他穿上,北冥觞左看右看,脱下来让梦虬孙穿。他发现这件衣服他们两个穿都很不合适,就像吃烤鸭的时候戴皮手套一样。他也发现自己从没有什么积年的怨恨需要化解,就没再强调幼时对这件衣服的感情。梦虬孙在他面前不戴帽子,非人的角大剌剌长在额头上。北冥觞在寂静里跟着梦虬孙玩起了手指。他决定还是不闭嘴了,清清嗓子,“哼,要不是你,我早就穿上这件衣服了!而且我穿着比你穿着好看太多了!”

梦虬孙立刻把衣服脱下来扔他脸上。俩人骂骂咧咧,互相扒拉着去吃火锅。吃完北冥觞把火锅味的衣服挂在自己小公寓的阳台上,风吹雨打都没再收回来过。

“再来三份羊上脑,一盘毛肚,然后……”

“哎,等等!这能吃完吗!”

梦虬孙直接在点菜单上写好给服务员递过去,“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节省了?缺钱?”

“不是,你这也吃得太多了……”北冥觞把盘子摞起来递给服务员,“我感觉我已经吃了一头牛。”

“那你去溜达,别在店里吐。”

“我不去。”北冥觞插着手看梦虬孙调炉子,“你知道飞渊有多担心你吗?要不是有事她就跟我一起过来了。说真的,梦虬孙,你没事吧?”

“我为什么要有事!”

北冥觞被蒸腾而起的辣味扫了喉咙眼,捂着嘴咳嗽得厉害,甚至咳得有些夸张。他是从小嘴甜惹人爱,但从没有挑起过这样的话题。因为欲星移变成植物人了,不行。因为欲星移暂时受伤了,不行。因为欲星移出事后你一次也没去看,连我爸都联系不上你——太直白了。北冥觞看着锅发呆,眼睛又要被熏得遭殃。梦虬孙递过来一张银行卡贴他脸上,“欲星移给我的,你拿去给你爸。我留了我能用到的部分,以后还。”

“不是,你这……”

“在他撞到车上之前,我们就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梦虬孙颇为不爽,他的自来卷完全消失了,一束长直发留在脑后,连带着人也变得硬邦邦,“我脑子一直很乱,想说什么都说不清楚。我现在都觉得我没接到过那个电话。欲星移在哪?”

“在疗养院,有专门的人伺候。”

“嗯对,他撞到车上去了。”

“梦虬孙!”

“如果你是需要回去交差……”梦虬孙打了个嗝,把刚上来的肉片下到锅里,看着它们在翻滚的热汤中消失,“我不欠他的。”

填高考志愿时欲星移过来看了看,什么也没说。那天晚上停电,梦虬孙半夜被煮饺子似的床烫醒,打开窗户,蝉鸣声嘶力竭,又关上。他想去浇盆凉水,听见厨房碗柜前面传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是欲星移在找勺子。梦虬孙没劲儿骂他,从冰箱里把剩下的半个西瓜拿出来,摆在已经坐好的欲星移面前。

“为什么要选这个专业?”

“不知道。”

“其他的都不喜欢了?”

“没有。”梦虬孙热得烦躁,“不喜欢。什么都不喜欢。”

冲凉出来,欲星移还没去睡,一口口喝着西瓜碗底的汁儿。按理说他们应该看不到彼此,眼睛适应黑暗之后,借着月光,也只有模糊一圈边缘。

刚考完试的那天,欲星移有事不能回家,梦虬孙坐在常去的楼顶天台边缘,哼着歌。豆大的雨滴砸到地上,一瞬间蔓延到整片地面,他像往常一样淋不到雨。那天晚上,梦虬孙梦见了小时候欲星移带他去过的水族馆。他在梦里问,“为什么这里这么暗”,看着蓝色的水箱,他歪着头闭嘴了。一伙挤上来的游客将他们挤散,梦虬孙不想喊欲星移的名字,拼尽全力挤出去,看见那人被蓝色的灯光侵染——水是透明的,小梦虬孙喘息着,跑到一直站在那里的欲星移旁边。欲星移说,“嗯,你找过来了。”梦虬孙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会变成水箱里的一条鱼,如果没有跳出水面,就会被留在这里。梦虬孙走出海洋馆的摇曳灯光,在月光下醒来。胳膊上有一阵没来由的瘙痒,掀开袖子,密密麻麻的鳞片在寂静的夜里毫不掩饰它们肆意生长的声音。梦虬孙捂着嘴,似乎要呕出一整个水箱的水。等到堪堪能呼吸的时候,他终于真正地睁开了眼睛。

在那个让他能自由控制角的现身的生日过后,梦虬孙突然长出来一片鳞。一半连在皮肉中,另一半闪着熟悉的,逐渐变得有些恼人的光芒的鳞片。与幼时胳膊上的细弱鳞片不一样,这一片冰凉而真实,像肺,或者像心脏,是梦虬孙的一部分。狂喜的心情在发现这片鳞之后消失无影无踪,梦虬孙没有讲述惊慌,装着睡得安稳。

欲星移好像早早就猜出来了此事,却仍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彻日的大雨会因为梦虬孙的醒来而歇止,炎热的天气也会借梦虬孙的一声抱怨带来阵雨。梦虬孙惨白地浸泡在雷声里,他总是回忆起生日那天欲星移的犹豫——但欲星移仍给了他一个拥抱。

梦虬孙只有幼时稀疏的记忆,欲星移描述自己踩过的冬日海水时梦虬孙在颤抖,仿佛那才是他拥抱过的羊水。欲星移发烧的时候,他擦拭他的身体,忍不住轻轻戳了戳欲星移的肚脐。欲星移痒得从高烧里弹起来,伸手拽下了梦虬孙的一根头发,又揪了一根自己的,让他尽管拿去。梦虬孙的父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梦虬孙六岁前的记忆也是完全混乱的,但测试结果证明了他们的亲缘关系。

“你不应该和我是兄弟的。”

“堂弟,这是那种‘我不是你亲生的’之类的叛逆期发言吗?”

“欲星移!“梦虬孙拿着结果书,巴士上的乘客只有他们两人,外面的大雨刚停,“如果,我跟你一点儿关系没有……”

“我会怎么样呢?”

“能有什么变化?你没有我,也会有别的人,我没有你,我可能就,就!”

“自由了?”

闪电在欲星移身后划破天空。梦虬孙发现被闪电照得亮白的欲星移的脸,分明带着笑意。如果没有这份无关紧要的联系,梦虬孙自然是自由的。他不会再需要在意他的非正常身份,也不会憎恶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会变成他不再畏惧的那个样子,他会完全自由。但他不想听到欲星移这句话,他不希望欲星移是如此认为的——

如果没有跳出水面,就会被留在海里。

你也该明白了吧?也该接受了吧?雷声吞没了欲星移并没有说出口的话。梦虬孙说自己没有理由对欲星移愤怒,于是那份不是愤怒的心情开始替他聒噪地质问。

你希望我……你不希望我,成为人吗?

欲星移又开始做噩梦,梦虬孙失手在剖开鱼肚时捏破了苦胆,内脏一起拽出,就像那片鳞,挂在胸口。梦虬孙站在漆黑里,脱下了上身的衣服。蓝绿色的荧光映在欲星移的脸上,这房间就像被水盈满一般,光芒摇曳着。梦虬孙向前一步,拽起欲星移的手,放在他的胸膛上。

一,二,三!

我不做——那种东西!

伤口没有瞬间愈合。那片鳞还保持着原有的模样,在欲星移手中闪烁。梦虬孙摸黑去找纱布和绷带,不忘回头问一句,“你还会替我交学费的吧?”

远远的,他听见一声嗯。

他马上搬走了。欲星移请假在家看着他收拾东西,他不上手,他就坐在凳子上看。梦虬孙的东西少得可怜,几个箱子装完了,欲星移帮他把小时候买的鲨鱼玩偶背上,突然抓住他的肩膀。

“怎么了?”

“我当年是不是说过,至少养你到成年?”

“嗯。”梦虬孙不再看欲星移,他颤抖着大哭的地方不应该在这里,“怎么?”

“没什么。”

“你做到了。”

“我知道。”

“再见。”

“嗯。”

梦虬孙没哭,他读完大学,四处兜兜转转,后来还是找到了那家水族馆,馆长说这活又累又脏工资又低,亏你愿意干!他和欲星移很快就失去了联系,直到去年。欲星移出车祸,整个公司都乱套。梦虬孙听说得晚,一天没吃饭,终于在半夜偷溜进医院,扒在窗外看见床上与缤纷的管子融为一体的欲星移。植物人!他给企鹅塞鱼的时候念叨,清理粪便的时候也在念叨。植物人!梦虬孙找砚寒清确定,欲星移有突然咽气的可能性,而梦虬孙也会在一天之内收到通知短信。他安心地离开那栋他很讨厌的大楼,却在回到水族馆时又开始念叨。比如说,这阴暗的馆里,唯一一棵养活的凤尾竹肯定不在水箱旁边,而是在馆长的办公室,梦虬孙给它浇过水。欲星移的光合作用不需要他担心,有的是人照顾他。梦虬孙检查企鹅的肛门,他想,我确实是在关心他,原来关心是如此无用的东西,从始至终。他请假,穿着常服在海洋馆四处走,馆长说你怕不是我招来的这地方的地缚灵!梦虬孙不吭声,说水是透明的,但海,还有这里,都是蓝色的。馆长说这就是光线与视觉的魔法。梦虬孙继续说,馆长,你有没有一种感觉,在馆里的时候,看着这些水光,总觉得外面在下雨?

馆长感叹着不知道自己的靠谱员工每天都在想什么东西,下班出来被雨淋了一身。梦虬孙打着伞走去医院,裤子湿了大半。雷声像鼓槌在鼓面上滚来滚去,休息的时候闪电便横跨天空。梦虬孙边走边看天幕,头发与角都被打湿了。他在闪电来临时努力睁开眼睛,看到那条曲折的形状。他忽然觉得雷声是某个人的心跳,一阵律动,被闪电绘成心电图,律动不止,图形的波峰波谷不断变尖变缓。他驻足在一片霓虹灯下。周围都是水,他久违地感受到在失去那片鳞之前于水中漂浮的感觉。他想,雷声不能停止,心跳不会停止。白亮的闪电又一次延伸,直冲着他每日望着的方向。一副瘦骨嶙峋的躯体,颤动的手指与眼皮,惊喜地开始尖叫的护士。梦虬孙突然感觉被淋湿的胸前有一团热,跟欲星移当时为了测试他买的暖宝宝有没有用,随手往他身上贴的那片一样,完全不烫,只能算是温乎。

你他妈的把那鳞片用在哪了?

“该死的欲星移!”

他冲着照亮了雨夜的闪电,一个劲儿地骂了起来。

 

池中搁浅(结局二)

隔壁的小孩上周从学校回来,变得很会说脏话。邻里有些不入耳的传闻,棋局,菜场,楼梯上,都听得见。他的父亲竟久违地回到家,拿起了一根陈年的鸡毛掸子,杆是不锈钢的。小孩的嚎哭跟着污言秽语一起爆炸,整栋楼的人大概都会从手里的活中抬起头,说一句,“嗬!”欲星移半蹲在地上,耳朵紧紧贴着门,表情肃穆,像个间谍。

“能听清吗?”

“差不多。”欲星移反手拉住身后的人,让他也蹲下,“他小学的时候,我去辅导。他睡得挺香,回家我才看见裤子上有他的口水。”

“你确定要这样?”梦虬孙看着他握住自己的手,“昨天那次还不够你受的。”

“时间紧迫,需要验证。”

“你还不到五十岁,着什么急。”

他们贴在门口,欲星移的手放在梦虬孙胸前,眼睛闭得很紧。那处鳞片的疤痕似乎有什么遗留的苦恨,顺着指尖行入欲星移的血液。他在云雾缭绕的海平面上看到孩子的脸由红变紫,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他看到近乎绝望的父亲和已经无力撕扯的母亲。他还看到梦虬孙出门,在邻居门口放下一束小花。

“我去敲门,你打120吧。”欲星移说。

他们在窗前目送着救护车离去,梦虬孙拍了拍目不转睛的欲星移,“你不是都看到了?能抢救过来的。”

“嗯。可惜了那架钢琴。”

“落下残疾了?”

“你真的都看不到?就是,都是死了的样子。”

“看——不——到——”梦虬孙斜倚在窗边的阴影中。他走路很轻,只有出声才能让欲星移意识到他的存在,欲星移每次都说自己被吓到了,梦虬孙知道这家伙没有。他的睡衣大概是穿了许多年,领口已经宽松到能看到胸前的伤疤,“我什么都看不到。”

昨天,欲星移醒来后的第六百二十三天,梦虬孙来到这里的第十天,欲星移提出要看梦虬孙的伤口,梦虬孙利索地脱了衣服。触摸到他的时候,欲星移像是赤手摸了辣椒,过一会儿才开始火烧火燎一样,脸缓慢地扭曲了。梦虬孙觉察出不对,问怎么了,欲星移使劲用手拍太阳穴,“声音……”

“又开始了?”

“不是潮汐,是别的。我还看到了……墙角,周围有霉……”

他们在靠近地下室的一个犄角旮旯找到了一盆兰草。养它的老人突发心脏病住院,两个月了还没回来。它大概是被某个人挪进来避雨的,但失了阳光,失了水分,现在只是一副杂草模样,只有根部还隐隐有点泛黄的嫩绿。梦虬孙想上前把它抱起来,欲星移拦住他,斩钉截铁地说,“它已经死了,我知道。刚刚死的。”

梦虬孙没有笑出声,但他在笑。欲星移已经不再问能不能摸他胸口,直接上手。梦虬孙把砂糖橘洗好放在桌子上,说随便拿,不要吃太多。梦虬孙买回来的卫生纸,说随便用,不要浪费。梦虬孙的胸口——梦虬孙不说话了。欲星移偶尔会想起梦虬孙在他认识的所有人心中都还算是失踪状态,水族馆的老板甚至打来过电话询问。但现在他就在这里,欲星移使劲地戳向他的背部,梦虬孙觉得好笑,也来戳他。欲星移说,我们都是实心的。

梦虬孙点头,因为我们都还没死。

欲星移拎起公文包,他仍觉得手背上的血管已经被针插到断掉。那双因为长期卧床而瘦到畸形的腿已经渐渐恢复了原状,是株吸足了水的绿箩,不再是瘪气球了。欲星移的生命已经回到了壳子里,梦虬孙的生命一直在壳子里,那为什么当他们两人都在屋里时,总有两个倒影似的人在游荡?为什么影子重叠时,欲星移就能看到即将启程离去的植物,动物,人,甚至是电视机?

“我去上班了。”

“路上小心。”

“你想跟我去吗?”

“玩这个雷达玩上瘾了是吧?”梦虬孙拍走欲星移又要伸过来的手,“借我件外套。”

他们向公交车上的人解释说,梦虬孙心脏不好,这么摸是为了确定他还正常。欲星移跟要教他把脉的老太太说,大市场最近管道维修,一直跑水,要不然就在这下车,去小市场吧。老太太的背影消失在窗户里,欲星移坐下,捂住了眼睛。梦虬孙似乎不想饶过他,说,你怎么能确定她这样就安全了?欲星移说我当然不能。

梦虬孙的额头很光洁。几年前他不愿坐公交车,永远紧缩在帽子里,欲星移曾经说他的头顶常年照不到太阳。现在他的腿舒适地从座位上垂下,迎着一溜窗户缝里漏进去的寒风小声吹着口哨。那天起夜,欲星移撞见他堂弟在阳台上,叫他,转过头,头上的角正发光。他和这盏夜灯已经握手言和。

他没问起过撕下的那片鳞在哪。欲星移就没告诉他,他当初也用那玩意儿做夜灯,有天放在胸口上睡着了。醒来鳞片已经消失,床底下也没影。

“你还记得你养蚕吗?”

“啊,就一个结蛹的。”梦虬孙在手机上刷出来一条附近的路况消息,只瞥了一眼就直接锁了屏,“我盼着看它爬出来,两天没怎么睡,结果它就在我睡着的时候溜走了,剩下一个壳。”

“其实我后来找到它了。”

“在哪?”

“那个放票据的巧克力铁皮盒子里,干尸,很完整。”

“怎么可能?它不是会飞了吗?”梦虬孙盯着窗户,“真是奇怪。”

欲星移知道已经不必告诉他鳞片的去向。

一年多前,他的意识在海里浮浮沉沉许多天,末了有场暴雨,一道雷光,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从闪电劈出的路上走了出去。他站在岸边回头,纠缠他许久的鳞片光芒仍在海中闪烁,但他已经赤脚踩在沙子上了。欲星移莫名其妙站住了身,想等一下海里还没走上来的人,他想不起来那是谁,只知道这光芒是那人的。欲星移等了一会儿,脚被滴滴答答地淋湿了。梦虬孙站在他旁边拧衣服,鳞片顺着手指缝流出来。

“居然能醒。”梦虬孙自嘲似的笑,“欲星移。”

欲星移说堂弟是来帮自己收拾办公室的,另外建议搭话的这位老师不要在周末的时候外出采风,因为下雨绝对不适合爬山。老师说每年这个时候必去,风雨无阻,您放心吧!于是欲星移半躺在办公室的椅子里,脚尖踢着文件堆里露出来的一角纸张。他刚刚不小心摔了个杯子,不去收拾,还要伸手去摸梦虬孙的胸口。

“这是校园性骚扰,欲星移。”梦虬孙笑话他,“你可别上瘾了,这东西只会让你听到的,看到的越来越多,你知道这城市有多少人吗?好不容易脑子里没潮汐的声音了,还要再给自己整个镣铐?”

“嗯——就再试一次。”

“你歇歇吧。欲老师,您不是还有课要上吗?。”

“小梦,帮我打扫一下办公室吧。

“恶心!快滚吧!”

欲星移以身体有恙为由没有去那位老师的追悼会,他接着请了一周的假,在家吃遍了所有口味的薯片。梦虬孙一开始还让他碰两下伤疤,后来就再也不让动了。他们有天晚上是一起睡的,欲星移突然把沙发上的枕头拽到自己床上,梦虬孙没骂他,直接躺下睡了。第二天一大早,梦虬孙看见欲星移的额头抵在自己胸前,吓得抓紧把他从一身冷汗里面摇醒,欲星移不套衣服就爬起来找纸笔,“我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了!”

但欲星移无法说,无法写,无法比划。梦虬孙说没事,这几百年前的东西跟现在又没啥关系,不知道也问题不大。他说,我甚至都不想知道我是不是欠你的,都无所谓。他们玩起了剪子包袱锤,大概五十局过去,欲星移哑着嗓子说,“好了。”

“能说了?”

“不是,又忘干净了。”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吗?”

“忘得很干净。”欲星移手上连赢五局,“不要再在意了,堂弟。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这就是在赎罪。”

梦虬孙大笑,把欲星移的手攥成拳头,自己出了个布。

休假结束,欲星移在门口穿鞋。脚底蹭出来一片跟他溜回家的落叶,它浸过雨水,瞬间散发出一阵腐烂的沼泽味道。欲星移捂着鼻子,再闻已只剩下潮湿气息。他把每双穿过的鞋都翻过来看了一眼,终于有另一片从梦虬孙的鞋底飘落下来,散发出同样的臭味。

“我去上班。”

“我也出门。”

“跟馆长联系了?”

“嗯,早上打的电话。”梦虬孙把欲星移的手放到自己胸前,“你听一下。”

欲星移听到低沉的落锁声,“要闭馆了。”

“我去帮忙收拾。顺便开车把他送回老家,大概三天后回来吧。”

“嗯。梦虬孙,你头发是拉直的?”

“不是,我剃过头,再长出来就是这样了。”梦虬孙顺势把过肩的长发扎起来,“你怀念那个的话,可以给我买个卷发棒。”

“我晚饭想吃花椰菜。”

因为他头发卷的时候像花椰菜,梦虬孙翻个白眼,“我晚上不回来了。”他揽起欲星移的肩膀出门,像亲兄弟一样,他笑着跟邻居打招呼,说他哥今晚又要烧厨房,“嗯,对,确实得讨个老婆,我这不也是着急嘛,天天催他。”

欲星移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抱着头盔,噗嗤一下笑出声。梦虬孙却又失了笑容,挤出一声啧,直接把头盔扣在他这堂哥的脑袋上。欲星移把头盔扭正,“我也要去一趟水族馆。”

“都拆得差不多了。”梦虬孙戴上头盔,一路冲到水族馆门口。欲星移站在门外望了望,水缸都是空的,没有活物,没有灯光,玻璃在此时就不能被称作琉璃,那里只剩下空气,满满当当的几大箱。馆长抹了抹眼泪,又来关心欲星移昏迷醒来后的恢复状况。他说,他还记得梦虬孙小时候和欲星移一起来,欲星移突然在水缸前面昏过去,他吓坏了!“甚至有一瞬间,我看见你浑身湿漉漉的,我还以为你掉进了水缸,但那不可能,而且我揉干净眼睛,你又不是湿透的了,真是奇怪!”

梦虬孙说,他们都快记不清这事了。欲星移等着,直直撞上梦虬孙瞥人的目光,乐得看见这家伙浑身都不自然起来。他在一旁等候,等到馆长锁门的声音与在家听见的落锁声重合。

“你三天后还回来?”

“嗯。”

“真的?”

“欲星移,你什么毛病?我还没盯着你变成地中海孤独终老,我不走。”

“好。我去买花椰菜。”

“你下馆子行不行?”

“不行。”欲星移拍拍他,“再让我试一次。”

“我不会死在路上的。死了也跟你没关系。”

“行。”欲星移转向馆长,“他找不着对象,您介绍——”

“欲星移!”梦虬孙吓得猛拽他,“你要坑死我!”

“我去买花椰菜。”

“我捎你去超市!”

 

 

春游(番外)

“你也有今天!”穿着高中校服的男孩骑在墙上,接过墙根上男人的公文包扔进里面,“真不用我帮你?”

“堂弟,你北冥哥没告诉过你吗?我年少时也是跟你一样乱糟糟的。”

“狗东西,什么叫乱糟糟的?”

“狗东西,当然是这样——!”欲星移骨节分明的手扒住砖块,脚上蹬起助力,轻轻松松一屁股坐到了梦虬孙旁边,“怎么样?”

“你尾巴骨不痛吗?”

“痛死了。”

欲星移靠梦虬孙扶着走了两步,贴着墙根溜到办公楼。“你跟人说你去度假没法参加所有的老师活动,实际上就呆在家,哪里也没去,结果快到时间期限的时候,发现自己卷子只批了一个班的,还有俩班的在办公室一动没动,是这样吧。”梦虬孙跟在欲星移屁股后面躲监控,“哈!”

“你笑得倒没有我想象中的厉害。”

“因为你直接跟我说了,没有什么惊喜感……但我不懂,你带上我有什么用?”

“梦虬孙。裸奔是羞耻的,两个人一起裸奔——”

“闭嘴!我不问了!”梦虬孙接过两捆卷子拎着,“其实你也不怎么在意会被发现吧,你那张嘴,随便说说不就糊弄过去了?”

“是的。”

“那这是干什么?”

“春游,你很想春游吧。我知道。”

“欲星移!”梦虬孙跟着他跳上墙头,“怎么就没人发现你,真想看保安带着大狗来追你!”

“是追我们。”

“我呸!”

“但你要想春游的话,我们可以熬夜改完卷子之后去个什么地方。你说呢?”

“你年轻时候在哪翻墙的?”

“你上学的地方。陪我故地重游吗?”

“那,那你年轻的时候都在哪玩?”

“就是你每天去蹭别人家狗摸的公园。很没意思。当时那地方的湖刚挖好,水很干净,湖心没有小亭子,都是一堆杂草。我闲了就去那拔野菜,有次差点吞了有毒的兰草,喏,就是开紫花的那种。虫子也特别多,经常能看到兔子刺猬还有黄鼠狼……你不是偷了我在湖前面拍的照片放你钱包里了吗?”

梦虬孙一开始听得认真,被欲星移一本正经的一句话打懵,“我,我那不是……”

“做弟弟的,怎么能叫偷呢?是不是。”

“不是!”

“我也拿了一张你的证件照,你小午哥还真的挺会拍。额头修得一点痕迹没有。”

“你拿我照片干什么?”

“放钱包里。”

“放钱包里干什么?”

“你把我放钱包里干什么?”

“欲星移!”梦虬孙拎着卷子,没办法直接给他一拳,“你,你不能再问了!不许再打岔!我说了不能再问……这种事,你还不知道吗?”

“嗯。”欲星移抬起眼,梦虬孙的耳朵通红,牙咬得紧紧,任谁看都觉得他是要冲上来揍人。他确实有点说过火了。春天,路边的柳絮堆成一团团,引起了好几次小火灾。人打着喷嚏就像要爆炸,欲星移的脑子也大概吸进了柳絮。他又一次做过火了。他也好奇自己做事时刻都有分寸,怎么遇上梦虬孙就非得把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外,对着风使劲挥手。欲星移摸摸鼻子,接过一捆卷子拎着,另一只手交给梦虬孙,“行,所以春游想去哪?唉我都忘了,你跟同学约没约?不是有个日本来的小孩跟你关系不错……”

“就去公园。”

“嗯?”

“不叫……别人了。”

“嗯。”欲星移也没再看过梦虬孙的眼睛,“也好。”

 

 

 

海角落石(if结局)

出租车司机被后座的声音吵醒了。进来的男人见他正在打盹,友好地笑了笑,安静地等待他整理好自己的帽子。连着一周都是恼人的阴天,雨水在天上堵车,他在地上打着哈欠。等到阳光终于刺眼,他窝在车上睡得浑身都要蒸发。

他又使劲按了按鸭舌帽,“去哪?”

后座上的人迟迟没有回答。司机瞥了眼后视镜,那男人正专注地看着窗外。他清了清嗓子,“先生,去哪?”阳光扎在皮肤上火辣辣的。司机觉得这男人的惨白面庞几乎要被光融化了,“我还要做生意,你没决定好的话……”

“你一天大概能挣多少钱?”

“我?我没干多久,最多五百吧,两百的时候也有。”

“一千块能买你一天吗?”

“啥?”

“给你转了。不够再加。”

“不是,你这!”司机猛地扭过身,后座的男人看清了他两颊的晒斑,棕色的瞳孔在阳光下几乎是琥珀色。他深吸一口气,“不是你给多少钱的问题,你至少要告诉我大概去哪,多了就退。”

“哈哈,那看来找你找对了——但其实。”男人几乎要爬到前面,“我觉得,今天是我的死期。你可以不信我,但从我记事起就有种预感。最近这声音越来越明显,大概是一个月前,我终于意识到,就是今天。我一定会在今天死去。”

“那你他——那你抓紧时间去找朋友亲戚去,来坐什么车!”

“这就信了?”男人笑眯眯看着司机因为压抑不住的怒火瞪起的竖瞳,“谢谢。是这样的,大家都觉得这是胡思乱想,也许是我压力太大。我当然也抱了这只是我的臆想的希望。所以说,我不希望他们痛苦,这种希望也让我不想认真地去思考到底生命的最后一天应该做什么。啊,你不用担心,我说的这些话都已经被我录下来了,给你,录音笔。如果我直接在后座上死翘翘,那你也会是安全的。”

“你——”

“我叫欲……”

“闭嘴!不准说!我不想知道你是谁。”司机骂骂咧咧,发动了汽车,“你给我的钱,我一分钱都不会还给你了!”

“嗯。”

“你死的时候身边会是个陌生人,对你的一切经历都毫不在意!”

“挺好。”

“妈的,那走了!”

那位修车行老板曾经说过,小司机这种每次伸出手,都会被自己的良心狠狠地剜去一块肉,血肉模糊地颤抖一夜的“小偷”,是肯定“惯偷”不起来的。现实也跟他预想的一样,这年轻人悟性很好,力气也大,在抓着正经活计后,他自然是完全脱离了支撑他,并纠缠他十八年的游荡生活。司机不知道老板是怎么给自己弄出来一张驾驶证的。在那上面的照片,他像任何一个被长辈使劲捋了很久刘海的人一样,很丑,但脑门很干净,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他看到自己放在前面的牙缸和牙刷,忽然明白了这男人是怎么看中自己的。前年的冬天,老板半夜去给半路抛锚的一家人修车,回来时踩到冰滑进了修路的坑里,司机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那天就是今天。司机在这一天从不回家睡觉,晚上就在车里睁着眼过一夜。他有些懊恼,把牙缸拿下来放到了座位下面。

“没必要在医院附近转。”男人又说话了,“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没有。”

“嗯。你二十几岁?”

“二十四。”

“哈,我三十六。今年都是本命年。”

“你也属蛇啊?”司机终于又偷偷瞥了眼男人,“你看着不像三十。”

“谢谢。”男人的笑没有一丝变化。

“其实我不知道我的生日是哪天,只是大概估算的。也有可能属龙……”

“你头上的那个,我能看看吗?反正我要死了。”

司机刚刚松懈一点,鸡皮疙瘩又起了一身,“你怎么看见的!”

“不小心,都是不小心。不要赶我下车。”男人伸手,车在路边急刹住,他摘下司机的帽子,看到了额头中央——也许直接称之为龙角是最合适的。树影下,这角在闪着水面波纹似的光芒。“嗯,好看。”男人没有讶异,也没有兴奋,他只是笑得更惬意了些。

“生活很麻烦吧。”男人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你一直戴着帽子,但我也会戴,老了,又怕晒又怕冷。”他推了推自己的眼镜,“如果你是我的学生也挺好,天生不能趴在桌子上睡觉。”

“我又不是不能歪头。”司机嚷着,“你是老师?讲课睡觉的人很多?我没上过学!”

“你见过那座被酸雨淋坏的雕塑吗?我是那所大学的教授。”

“你们不会修好她了吗?”

“总会有事比她重要,就一直搁置到现在了。而且,很多人认为那样的她也很美。”

“哼。”司机踩下油门,往更远的地方去了,“我的身上有鳞片,小臂上和腿上都有。心脏那有一片好像长进了肉里。我水性很好,在水库救过很多人。老板说这样会上新闻,很危险,我后来就没去过了。我不去的时候,人也在死……就像一个洞,我很想再去,但不敢去了。”

“你很久没去水边了吗?”

“嗯。”他们快到一个十字路口,“你想去吗?”

“你怕的话,那我们就不去了。”

司机被后面的车按喇叭催了又催,忽然猛打转向盘,去了相反的方向,“我们应该去。”

“为什么?”

“因为你想去。”司机挠挠头,“我之前听同事讲过,他女儿说人是从海里来的,人死了就是要回去,所以要海葬。他说这事的时候很生气,但我觉得如果是真的,那还挺有道理。”

“嗯,没错的。一会儿我可以给你讲一下。”

“我不想听课!”这是工作日,开往海边的路又宽又空旷,司机把挡板放下遮住肆意的太阳光,他回过头,有些不情愿,“听一点也可以……但我不是说要把你扔进海里,我就是想,也许你不是要死了,你就是想去那里而已,去海里玩玩。”

“那真是太好了。这么一说——”男人掰着指头,“小学的海边春游,我得了腹泻没去成,高中毕业旅行,一开始说去海边,最后去了沙漠,工作后组织的活动,也是突然有事没去成。我还没见过海呢。你说的有道理,我可能就是太想去海边了。”

“是吧!”司机的脸上浮现了一抹与年龄不相称的纯真,“我带你!你先睡会儿吧!”

“好的。”男人把司机的帽子盖在脸上,在后座上半躺下。他闭上眼,又坐起来,“你去水边没事吧?”

“我远远地看着你。”

“哈,好的。”

男人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毯子,车的窗户都大开着,司机不在。他把海螺按到耳朵上过,也看过电视剧,电影,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细碎的声响汇聚成一簇扫到耳廓,又离去了,之后是一次次的反复。他爬起来,打开车门,司机正坐在不远的一处礁石上,没戴帽子,他的卷发被吹得膨胀起来,像一颗花椰菜。听见声响,司机跑过来,“你也太能睡了,天都快黑了才醒?我检查了好几次你有没有呼吸!”

“直接摇醒我不就好了?”

“你的黑眼圈,这——么大!”

“哈哈,让你见笑了。”

“你看海了吧!”

“看见了,很好看,声音也很好听。”

“那,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嗯——”男人其实还没有往海面看过,“我再往那边走走吧。”

“我跟你去。”

“你没事?”

“吐过一次,没事了。”

男人摇着头笑,他踩上全是礁石的海滩,司机在他身后跟着,似乎每走两步都会蹲下看看石头。

“你刚刚在车上说,你同事的女儿说的,人是从海里来的?”

“是啊,不过我后来没见过他了。工友说他回老家了。

“嗯。人的身体有百分之七十的都是水哦。”

“这我也知道!”

男人拍拍他的肩膀,想找到一处更靠近海的礁石站稳。那位一夜白头的中年人来学校领女儿的遗物时,跟女儿最敬仰的老师来说了说话。父亲说他一点点地将他的孩子洒进海里,看着她完全消失。海没有变色,没有断流,没有变化。

“我现在感觉很好。”

“真的?”司机把男人往回扯了扯,“你小心点。你还有那种预感吗?”

“暂时没了。”

“什么暂时,肯定是永远!”

“我想再在这坐会儿,你能陪我吗?”

“你都给我钱了。等我去把毯子拿下来。”

为了安全,他们坐得离海远了一些。男人看着海上的月亮,忽然说,“你是不是能在水上面走?”

“诶?你怎么知道!”

“你还能控制下雨。”

“我只能让雨下下来,但不能让它停。你怎么知道的啊?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我第一次见到你。”男人看着他的角,“要是带伞了就能看看你布雨了。”

“下雨有什么好的?我下雨就会疯狂打雷和闪电,一点儿都不好。”

“普通人只能打开伞。”

“那我要做普通人。”

“你已经是了。”

“我哪里是……”司机挽起袖子给他看胳膊上的鳞片,它们的光芒好像随着海浪的声音在流动,“你才是。”

“我也不是。你也相信我在今天会翘辫子吧?”

“我没——行了吧,我相信!但是你看起来完全不在意,我也不想帮你在意,你就是让人脑袋疼!”

“对不起。”男人把被他抢了大半的毯子还回去一点,“不说值不值的,如果在海边死,我觉得很好。就是有点麻烦你,叫救护车,去警察局做笔录之类的——我再给你转点钱吧?”

“我不要!我喝水也能活!”

“那你明明能很快活的。我最不喜欢按时吃饭了。”

“我又不想要那种快活。”

“哈哈。我也许能理解你。”男人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再沿着海岸线走走吧,熬过午夜,你就安全了。”

“说的什么话,是你,你就安全了。我开车带你,有点冷了。”司机说着就打了个喷嚏,男人看着他眨眨眼,也跟着打了个巨大的喷嚏。司机把毯子扔给男人,“上车吧!”

路灯一盏盏地透过车窗在男人的脸上闪现,他觉得他和司机还有些话可聊,甚至有种曾经见过的错觉,而睡意已经涌了上来。他斜躺在后座上,沉沉睡去。今夜仍是晴天,他说雨好像也想回家。司机看见他睡着,松了油门,车缓慢地在路一侧行驶,像已经在海面上漂浮一样。

男人睡了最好的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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