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

希望大家快乐!

【宁中心】归去来兮

宁雪,宁霜,霜雪霜,宁离宁,很杂

感谢阿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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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胜雪前日里刚过了二十岁生日,论他说,似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感。倒不是要再窜一截个子,戳到房顶上,也不是要忽的脱胎换骨,凿出谁也不比的玲珑心思来。他蹲在池塘边喂鱼,发觉这些锦鲤在他出门的日子,不知被谁喂得圆滚滚,连摆尾都显得迟缓。旁边的丁凌霜显然也认识到了这个问题,递鱼食的手一顿。这池子凿出来时,胜雪才六岁。慕容家的宅子里各路家庭教师来来去去,胜雪从未有同龄人可以一起玩耍。不同于那些动不得的花瓶、香炉,这池子是个新鲜玩意儿,它是活的。他兴冲冲偷来竹子削好鱼竿,却被宁叔给他看的买鱼账单气跑了。旁边搭的凉棚很快被莫离骚占去睡觉,胜雪坐在他屁股后面临摹帖子,偶尔被瞌睡虫传染昏过去,醒来时莫离骚盖的被单就蒙到了他头上。等寻他回屋学习的脚步声都消失了,胜雪便缓缓从被单里钻出头来,准备溜走。他左看看,右望望,最后在前方看到已经快要被稀释的霞光,和拿着扇子站在池塘边上,等待他出巢,嘴角抿起一个笑的宁叔。胜雪有些恍惚,不知自己何时从要仰着头抗议的幼童长成了现在的模样。

“做什么!”丁凌霜见他踮着脚跟自己比身高,一巴掌扇他肩膀上,“小孩子!”

“你不过是比我大——七八岁!”胜雪打了个哈欠,“这鱼,最老的得五六岁了。不知道是谁有那闲心,养得跟猪似的。你带打火机没有?”

“恩人的。”

“是他的就不能给我用?”胜雪伸出手,“给我。你不喜欢烟味,我去后面抽。”

“不能抽。”

“他说什么你都听,一天天恩人恩人的叫!”胜雪强硬道,“给我!”

“我不让!”丁凌霜的脸蒙上一层月光,煞白得像个无常,胜雪起夜时曾被院子里杵着的他吓到,但他不会承认。两人在池边站着,院子里没点灯,蛐蛐,蝉,还有池里翻起的水花,没有其余的人影。

“明天是老头的……他们回来之前,就一根。”

他们坐在房顶,到月亮要离开的时候,院门口才响起车发动机的声音。胜雪看着房瓦上呼吸着消逝的火光,“我去睡了。你等他吧。”待下到梯子上,丁凌霜还在扭头看他。

“干什么?”

“胆小鬼。”

“嗬!”胜雪被气笑了,“彼此彼此!”

胜雪朝里躺着,等待隔壁的脚步声渐息。莫离骚大抵是来看了他一眼,只不过他走路完全没声音,胜雪只能紧闭着眼睛装睡。老头是在去年的今天去世的。慕容府家大业大,能住得起这种院子,在邻里也远近闻名。胜雪偷钱跑出去近一年,跑过了川藏线,也碰了不黑不白的生意。偶到一处,看见署名慕容烟雨的“墨宝”,竟有一丝近乎腹痛的乡情。他自幼痛恨一张张摞起的纸,被它们压实了的梦里,墨汁顺着砚台流下,不断汇入了鱼池。一塘乌黑不见底的水,胜雪看不清里面映出来的其他人。他的字终显顽劣,也从未完整地默完一遍家训,总是故意缺字少段,最后又被宁叔发现。

宁叔总是会发现他。是捉迷藏时第一个被捉到的人,也是被豹子从容追上的瞪羚。胜雪不肯做变色龙,自然会被一次次地衔起脖颈。他们在穷乡僻壤的一处文艺小酒吧相见时,胜雪庆幸自己刚将身上的衣服从干洗店取回来,看起来很是体面。之后是一阵的鸡飞狗跳,混乱似停电时的一团毛线。胜雪也从未想过自己可以抚摸到老头的手,几处的茧,顽固似自己故意留在身上的伤疤。就在那池子旁的躺椅上,慕容烟雨头一歪,无疾而终。守夜三日,胜雪知道慕容宁的眼睛从未合上,他自己倒是很想休息,甚至可以凑合着和棺材里的老头挨着躺一会儿,一会儿就行。这宅子许久未灯火通明,现在点起的灯却是为了再也无法武生似的跳起来,指着人一通污秽之语的老头。胜雪按住慕容宁来给他披上衣服的手,转身拥抱住了他。还在做小孩子的时候,宁叔连做噩梦的他都能发现。他也不能理解,为什么阵阵轻拍就会唤起他的困意,蜷缩成一团入睡了。现在,宁叔也揽着他,在他不再瘦弱的肩膀上轻拍着。

院里的灯熄了,天亮了。胜雪半睁着眼躲避清晨的阳光,男人好像不怎么在意他会被吵醒,推开门大步走进来,将窗帘拉好。胜雪往里面挪了挪,空出位置来。

“睡吧,我们回来了。”

“宁叔。”

“我已经给酒店打电话推迟了,睡到明天再给他接风吧。”

“……宁叔。”

他听到男人轻轻的叹息。“想一起睡,还拿屁股冲着我?”

“你先捂上眼睛。”

慕容宁笑了,他捂着眼睛爬到床上躺好。胜雪马上翻过身来,两个人挨在一个枕头上。清晨的床铺有些凉,胜雪用额头磕了两下他宁叔的额头,“最后一次了。”

“哈,若是实在寂寞得紧……”

“不许睁开眼睛。”

“那也许你应该帮我捂住。”

胜雪的手被擒住了。慕容宁有双鹰的眼睛,胜雪不喜与他对视。挣扎一番,慕容宁按着他,贴到他的额头上,“睡吗?若我在这里是打搅,那便回屋了。”

“不大碍事。”

“那你睁开眼睛,看看宁叔。”

“不看。”

“好好睡觉。”慕容宁给他把小毯子盖好,“今天很快就会过去。”

慕容宁知道,胜雪似是吞了只壁虎,叫他坐立不安,也无尾可断。自己肚子里的壁虎倒是早已断尾,剩下的不是躯体,是截抖动不停的尾巴。慕容烟雨今晚会托梦,这是壁虎的预兆。会一夜无梦,也是预兆。慕容宁知道自己更想被黏在床上,待今日过去,就不必再去做他所条条安排好的,要用来思念,用来唤起记忆的动作。

胜雪忽的睁开眼睛,“那池子里的鱼,是你喂的吗?”

“鱼?不是。可能是保姆留心了吧。”

“养得太肥了!”

“也不能吃,你在意作甚?快睡。”

这宅子的空屋子总在增多。它们里面的人走了,屋子便停滞在一刻。慕容宁定期去巡视,只有一次,看见四哥的床下有个箱子露出角来,始觉不妙。拉出来清检,发现里面一大叠手写、自钉的菜谱皆化为书虫的伙食。他不会责怪!慕容宁将幸存的稿子挑出来,又找人将屋子好好清扫一番。他们不会责怪。

在莫离骚的带领下,几个人一起睡到了第二天清晨。慕容宁洗漱完,看见胜雪从放大哥骨灰的那屋出来,急急出门了。

“去哪?”

莫离骚从躺椅上抬起头,“没跟你说吗?去见他表弟。”

“那是好的。”慕容宁将他头上的叶子摘下来,“你不想出门去吃饭了吧。”

“嗯。你梦见他了吗?”

“没有。睡得很死。”

“你还记得我刚来这里那会儿吗?”

“大哥一开始懒得管我,你来了之后,两个一起管。我叫你和我一起偷跑出去,你说你考虑考虑。”

“我还在考虑。”

“我离家几年,回来的时候赶上胜雪满月。我什么都来不及讲,踩进门就被指派去换他的尿布。你换过没有?”

“我希望没有,但我不记得。”莫离骚盯着肥锦鲤看,“做梦越来越少了。以前还能看见他写字,现在梦里只有我,好像在给他磨墨。磨了很久。鸟叫的时候醒了。”莫离骚抬起头,他鬓角的白发长得很对称,像是故意如此,“你知道谁喂的这鱼吗?”

“不知道。怎么了?”

“真的很肥。”

“圆润匀称也不失为一种美。”慕容宁拍拍手,“我要去忙剪彩了,有事再说。对了,你在老家收的那小徒弟,不接过来住?”

“再说。他会想好。”

莫离骚打电话回来时,语气平静,只说一切事毕,可以回来了。他放下电话的时候没有扣好,让慕容宁听到了悠悠传出的排箫声。掐着时间,慕容宁请好假,在莫离骚从渡江的小船上下来时喊他,“要包车吗?”

送他过来的是一对姐弟似的小孩,颇有礼貌。看着他俩坐上返程的船,莫离骚转过身来,“你来了。真是好事。”

“一个人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也许会这样。”莫离骚匀给他一个行李,“你忙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

“两天时间。”

“不是不可。”

“来时我路过了片很密的林子。那时在下雪,有兔子。现在里面的湖也该解冻了。”他顿了顿,“有很多不错的石子。”

“我的最佳纪录是五十五个水漂,但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你难道成功了?”

“需要你见证。”

慕容宁比了个请的姿势,“走吧。输了的开车。”

但当他们站在那片湖旁边,苍茫的水汽蔓延,在车厢里蜷缩许久的身体也得以苏醒,却没人去滩上捡起那些冠军石头。慕容宁的鞋一半陷在泥里,他觉得自己从未分清过过去与现在,因为变了的好像只有自己。但事实又不是如此,同一个湖,也许会被汇入河流,也许会干涸,被动物,人,车踏平。喝醉了,在瓢泼大雨中朝大哥念“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是他,在雨中,将嘴角破裂的胜雪带回的也是他。大哥从未对他说,“你变了。”那慕容宁到底是不是仍是慕容宁?这问题不足为道,但如同黑暗里的一盏孤灯,它让房间更加昏暗了。慕容宁闭着眼睛,也确实能端正地走下去。

一个,两个,三个——石子掠过水面,雾太浓了,他们看不到它去了哪里。人却还在。莫离骚捡起石片的手上沾着泥,慕容宁说不可往背后抹。

“胜雪的那套西服取回来了吗?”

丁凌霜一愣,摇摇头,“不知道。”

“过几天,他要去见个同龄的小姑娘,得好好准备。你记得催催他。”

“小姑娘?”

“还珠楼的。谈生意而已。”慕容宁看向丁凌霜,“有旧识?”

“一面缘。”丁凌霜将车停好,“什么时候接您?”

“不必。”慕容宁下车,转头唤他,“凌霜,尊称改不掉的话也不用勉强,但是,我说过什么?”

“……把您当作是亲戚家的舅舅,叔叔,或者大伯……”

“你若是觉得和胜雪同辈不舒服,我也可以叫你贤弟。”

“不行!”丁凌霜下车,扒着车门,几乎要瞪起眼睛来,“不行!我……”

“哈,不要慌啊。”慕容宁的鞋跟在地上嗒嗒两声,站定,“不过,若是我捉弄你过头了,可不要不讲话。”

“性骚扰……”

“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

“是说,不是性骚扰。”丁凌霜还踮脚趴在车门上,“我喜欢,和恩人……十三爷说话。”

“哈,去接胜雪吧。拿上了衣服跟我说一声。”

慕容胜雪的驾照还在遥远的路上。不得不说,在这个家里,他只敢坐丁凌霜开的车。老头早过了能开车的年龄,硬是次次上路;莫离骚开车很稳,但慢过头了,急得人想跑厕所;宁叔则是一脚油门,在所有的法规边上游走,但本人不会有一丝的表情波动。丁凌霜开车不讲话,也不是很擅长看地图,在他旁边,胜雪总是能找到一丝自己不是副驾上的废物的满足感。

“还珠楼。”

“啊,说是谈生意,实际上是塞我去相亲。”胜雪系好安全带,“你不要用一副「你毛没长齐为什么要去相亲」的脸看我。这种事情,我都会学着搞定的。就像宁叔那样。”

“做不到。”

“做得到!你看着吧。”胜雪仰躺到车椅上,“……不过我肯定不会有他变态。”

丁凌霜点头表示赞同。他们在车流里停停走走,胜雪开始打哈欠,趴下去找唱碟,“这都是哪个年代的歌,你都没换换?”

丁凌霜瞪他,“这是我喜欢的。”

一阵小雨袭来,霓虹灯融进了车窗上的水滴,流淌入地。每辆车都俨然是这条路的一滴雨,缓慢地分流,汇入。总有一个时刻,他们都会回到某个地方。少年时代,被扼住的车流里,胜雪曾想象自己踩着每辆车的顶盖,蹦起又落下,再不必回头。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丁凌霜翻出一张新碟,正要换上,被胜雪按住了手。“你来我家有一年了吗?“

“嗯。”

“我回来也有一年了。”胜雪轻哼起这首歌的曲子,仿佛他已经听过了千万遍,“我们家的人,有话很少直说,你发现了吗?”

“嗯。”

“你也总爱憋着。所以我们在这里一起。”胜雪之前染的头发已经全部褪色,只剩下发梢的些许褐黄。他又瘦了一些,眼窝深了,闭眼时有浓浓的阴影,“你要讲出来。”

“没有必要。”丁凌霜认真道,“有些事需要,有些事没有必要。”

“我要讲了,你讲吗?”

音乐好像已经停了,后方也响起了连绵不绝的喇叭声。丁凌霜少见地没有急着为人让路,他看着雨夜在胜雪脸上留下的影子,“一起喝酒。”

“有话直说!”胜雪恼道。

他们的嘴唇轻轻贴在一起,像树上不小心长在一起的两个苹果。胜雪捧着丁凌霜的脸将他摘下,“你真够意思。”

“一起喝酒。”丁凌霜又重复了一遍。

莫离骚给胜雪讲过灰姑娘的故事。说什么灰姑娘带着一篮子苹果,豌豆,去森林里找大灰狼聊天,路上被荆棘绊倒,瞎了眼睛,最后遇到了十二点出现的王子,给她治好了……慕容胜雪一直想知道,当时旁听的老头和慕容宁,是真的没听过这其中的任何一个故事,还是仅仅懒得纠正。

于是凌晨十二点,一个借着梯子爬上围墙的影子,正要回头确保一下自己的成功逃离,就看见了下面披着件外衣瞧着他的慕容宁。

“带的自己的钱?”

“拿了点宁叔的,不多。”胜雪一身西装革履,跨坐在围墙上有些尴尬,“还没睡?”

“总感觉今晚要有大事发生,起来巡逻一下。没想到真有收获。莫不是和那位姑娘看对了眼,要私奔了?”

“怎么可能?她与我都心有所属,互相无法插足的。”

“嗯?我怎么不知此事?”

胜雪背后有一轮圆月,照得两人像月下追凶。胜雪发觉自己也不是个大侠的潇洒模样,只能就着此景继续与慕容宁推手,“宁叔神通广大。我的事,哪里有宁叔不知道的?”

“哈。你这是嘲笑宁叔对你照顾不够了。那边可有接应?若摔断了腿,可不要叫得过于大声,”

“那就又劳烦宁叔照顾了。”胜雪的头发在前几日修剪过了,露出了一侧的额角,隐隐是个小时候留下的疤,“再说,宁叔并不担心,不是吗?”

“怎不会?”

“因为我定会回来。”

起风了。细薄的云在月亮上飞快地掠过,慕容宁逆着光,看不真切这个墙上的少年人,或者该称他为是下任家主。他伸出一只手,够不到胜雪的指尖。两人姑且蹭了一蹭,慕容宁说,“不必担心,不代表不会担心。”

“宁叔。”

“胜雪。”

“你对我动过心吗?”

慕容宁看着他笑,“你说什么是动心?”

“让你能记住的……”胜雪低头看了眼自己劈叉坐在围墙上的样子,“以后再说。”

慕容宁去了一趟胜雪的屋子,发现里面井井有条。他随手将几本书插好,出门碰见了立在一侧的丁凌霜,“走啦,大概很快就回来。”

“嗯。您睡吧。”

“一会儿。你先休息,明天还有事情。不过,你是不是有话攒好了要跟我说?”

“没有。”

“哦?”

丁凌霜愉快地晃晃头,“他讲,我不讲。”他不肯抬头看慕容宁,“但我可以陪您。”他试图填满那个报恩的罐子,反应过来时,已经抱着罐子立在慕容宁身边,不知道如何离去。丁凌霜替慕容宁将院门关好,远远地点头示意,将肺腑之言尽数吞入腹中,默默地沉入黑夜了。

“真是一团糟啊。”

慕容宁走到鱼塘旁边,等待屋子里的最后一盏灯熄灭。在盈满了月光的池水里,鱼的泡泡偶尔浮出水面,唤起波澜,又回归宁静。他的原点在此,这所宅邸里的人的原点均在此,这是莫大的幸运——也许,更幸运的是终点也将汇聚。于是,慕容宁获得了安宁。云追逐上了月亮,一瞬的黑暗里,他撒下了几大把鱼食。

“也没有那么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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